財新報道刊發后蘭州官方確認感染人數，并承諾督促藥廠落實賠償補償

一年多前蘭州生物藥廠的一次泄漏事故，令一種名為布魯氏菌病的傳染病陰影，至今籠罩著居住在蘭州市城關區鹽場堡社區的居民們。

甘肅官方在去年12月26日的事故調查通報中稱，泄露事故不會出現大量抗體陽性人員，但財新記者于今年5月至7月在當地走訪調查獲悉，此次事故導致生物藥廠周邊至少超過3000居民感染布魯氏菌。

9月14日出版的最新一期《財新周刊》刊發封面故事《蘭州病人》一文對此進行了披露。9月15日晚，蘭州市衛健委官方發布通報回應，確認截止到9月14日，經甘肅省疾控中心復核，因蘭州生物藥廠泄漏事故導致的布菌抗體陽性感染者為3245人。

去年12月初，與蘭州生物藥廠相隔不足500米的中國農業科學院蘭州獸醫研究所相繼有學生檢測出布魯氏菌抗體陽性，官方隨即展開調查，并于2019年12月26日發布了調查結果：2019年7月24日至8月20日，蘭州生物藥廠在獸用布魯氏菌疫苗生產過程中使用過期消毒劑，致使生產發酵罐廢氣排放滅菌不徹底，攜帶含菌發酵液的廢氣形成含菌氣溶膠，生產時段該區域主風向為東南風，導致位于下風向的蘭州獸研所人體吸入或黏膜接觸產生抗體陽性。

此次事故的“罪魁禍首”蘭州生物藥廠，是央企上市企業中牧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分公司，也是國家農業農村部重大動物疫病疫苗定點生產企業，它地處蘭州市城關區鹽場北路，隸屬鹽場堡轄區，附近方圓一公里內有十余個小區。

布菌抗體陽性指的是布魯氏菌進入機體后激發人體免疫反應產生血清抗體，但如果沒有臨床癥狀表現，則僅為隱性感染者，不會被確診為布魯氏病。而一旦實驗室檢驗抗體陽性，并有明顯流行病學史和臨床表現，則可以確診為布病。

布病的特點是能引起全身性網狀內皮細胞增生，常伴隨慢性膿毒血癥和神經循環尤其是骨關節系統的損害。其癥狀表現為反復持續的發熱、多汗、乏力、肌肉和關節疼痛導致的運動障礙，以及肝脾及淋巴結腫大，男性患者可能伴有睪丸炎，女性患者可見卵巢炎，特別是妊娠期的孕婦可能會出現流產癥狀，急性期的患者還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皮疹。臨床分期包括急性期（病程在3個月以內）、亞急性期（病程在3-6個月以內）和慢性期（病程超過6個月）。

布病雖然病死率不高，一旦治療不及時而轉為慢性，則會精神不振、全身無力且關節肌肉疼痛，也可能長期處于發燒狀態，患病者大都不能再從事重體力工作，嚴重喪失勞動能力，甚至導致殘疾，俗稱“懶漢病”。

布病在《傳染病防治法》中與艾滋病、狂犬病等同屬乙類傳染病，它的主要傳染源來自患病的動物及其產品，人感染布病的主要途徑是經皮膚黏膜直接接觸感染，經過消化道引起的食源性感染和經呼吸道吸入被污染的飛沫、塵埃感染也時有發生。羊、牛、豬是布病最常見的傳染源，目前尚無確切證據證明布病會人傳人。

去年12月的官方通報顯示，蘭州獸研所和蘭州大學共有203名抗體陽性人員及1名出現臨床癥狀的抗體陽性人員。幾天后，甘肅省衛健委指定了蘭州11家醫院作為定點醫院，接受藥廠周邊居民的免費檢測、咨詢和治療，不過此后官方再未公布此次事件造成的布菌抗體陽性感染人數，也未公布是否有人被確診為布病。

然而記者在今年5-7月走訪鹽場堡時獲悉，被感染者不僅來自蘭州獸研所，周邊小區居民才是受生物藥廠布菌泄漏事故影響的最主要人群。在藥廠附近密集的居民樓里，至少2500—3000名市民因含菌氣溶膠感染，鹽場堡之外也有上百居民被確認是陽性感染者——尚未看到流行病學調查結論顯示他們是曾到訪過藥廠周邊地區，還是被污染的含菌氣溶膠飄到了更遠的地方。此外，也有附近居民并不知道藥廠泄漏一事，也從未進行過布病檢測。

財新記者先后走訪了超過40位布菌抗體陽性居民，從去年八九月至今，有近20人先后反復出現比較明顯的發熱、肌肉關節疼痛、乏力、皮疹甚至睪丸腫大等癥狀。這些都是布病的典型癥狀。但是因為新冠疫情耽擱就醫、布病確診有其固有難度等原因，這些有癥狀的居民中僅有2人確診，其他大多數未被診斷為布病。按照國家衛健委發布的《布魯氏菌病診斷》，確診布病的條件包括抗體檢測陽性（虎紅玻片凝集和試管凝集試驗檢測雙陽且后者滴度在1：100以上）、有流行病學史和臨床癥狀。

家住生物藥廠附近小區的高虹曾于去年9月發燒18天，且小腿腫脹、全身關節疼。9月至12月間，她輾轉數家醫院求醫，數次被診斷為“全身性骨關節炎”等病。她于去年12月29日前往定點醫院檢測布病，結果顯示抗體雙陽且滴度為1：400。

今年1月21日，抗體陽性且有臨床癥狀的高虹終于得以在蘭州市肺科醫院辦理住院，但當天下午，該院被確定為蘭州市新冠肺炎收治定點醫院，將普通住院病人全部清退，高虹只能回家吃藥治療。直到3月，她才在另兩家醫院確診為布病，但醫生告訴她，她已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布病拖成了慢性，住院已無意義。

除了受新冠疫情影響，一些居民在就診時也遭遇確診難等問題。這其中有多重原因，一方面布病引起的發燒、關節疼痛等癥狀缺乏特異性，需要與其他疾病做排查區分；另一方面，有居民告訴財新記者，即使有癥狀醫生也會首先考慮其他病癥，“他們就是不往布病上靠。”

全程參與此次事件處置的蘭州大學第一醫院傳染科主任毛小榮曾在今年1月16日在鹽場堡向居民做專家講座，她表示到當時為止，僅有一名蘭州獸研所的阿拉伯留學生發病，而他“肌體的免疫系統和我們不太一樣”，除此之外雖然接觸了相當多的布菌抗體陽性，但沒有一個是病人，“他們也說自己有癥狀，比如關節疼、腰腿疼，但我們分析跟這個感染目前沒有直接關系，因為引起關節疼、腰腿疼和短期發熱的原因有很多。”

此外，鹽場堡抗體陽性居民在定點醫院咨詢時，醫生會介紹治療風險，最終是否治療則由患者自主選擇并承擔風險——醫院開出的兩種藥對肝腎功能有損傷，他們需要簽署一份《布菌治療知情同意書》。

“我們好端端的，藥廠給我們放了一個毒，吃藥的后果還要我們自己承擔？”一些受訪居民對此表示疑問，他們還提到，有醫生表示，這次藥廠泄漏導致的感染就像給人免費打了一針疫苗，對身體沒有影響。

不過，官方在此前宣布的為陽性感染者建檔和隨訪得到了落實，數十名受訪者表示，他們每個月都會收到鹽場堡社區工作人員的電話，詢問身體狀況。除此之外社區提供不了更多信息和幫助。

從7月16日起，布菌陽性居民陸續收到通知，前往市肺科醫院復查。這是繼去年12月底首次檢測后，蘭州官方組織的首次復查。官方在此前通報中提及，疫苗株引起的布魯氏菌抗體在人體內通常3-6個月開始衰減，1年后一般不易再檢出。不過這些居民至今未收到復查結果，而他們也很可能不會看到自己的檢測報告單，因為復查時肺科醫院專門在大廳前立了告知牌：本次復核結果由專門機構與您本人聯系，您不再到醫院取結果。

根據官方透露的信息，2020年1月，蘭州生物藥廠2個布菌疫苗和豬丹毒活疫苗（G4T10株）等7個獸藥產品批準文號被農業農村部撤銷。蘭州生物藥廠廠長等8名責任人被分別給予黨紀和行政處分。尚沒有人因為此次造成3000多人感染的重大公共安全事故被追究法律責任，感染者們也尚未獲得任何賠償。

9月15日晚蘭州市衛健委的通報中，承諾將督促中牧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蘭州生物制藥廠按時足額落實補償賠償資金，補償賠償工作于10月份分批次開展。中牧股份隨后也發布公告，稱公司深刻認識到本次事件帶來的教訓，將積極配合省市相關政府部門做好善后處置和補償賠償工作。